甚麼是歷史場景再現插畫?

為什麼需要「歷史場景再現插畫」?這個問題很容易解釋,因為古代沒有照相術所以需要用畫來表現。但即使有了照相術,歷史畫還是有它存在的價值。首先在攝影剛發明的年代感光速度是很慢的,被拍攝者都必須僵硬不動好幾分鐘才足以感光,對於動態的歷史事件根本不可能拍攝得到。其次事件的發生都很突然,往往沒有攝影師與攝影設備在現場,就錯失機會,不像現在人人有手機。更關鍵的是,無論攝影術多進步,要獲得客觀的第三方視角都是極困難的事情,譬如海戰現場的攝影者不是在我艦就是在敵艦,有辦法跑到兩艦隊交戰的中央去拍攝嗎?今天有空拍機或許可以,但至少在10年前這都是不可能的任務,何況水下文資還有潛水的視角呢。

「歷史場景再現插畫」可說是我創造出來的名詞,緣起於基隆市政府的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計畫。當年拍沙灣影片的團隊來找我當顧問,但發現以她們的能力實在無法真正的讓歷史場景「再現」。這不是她們個別的問題,這是整個台灣做類似工作者共同的障礙,因為他們既無法讓歷史場景裡的每一個細節都正確,也沒有辦法傳達真實的歷史場面,更不用說場景中看不見的心理氛圍,最後只能用動漫的方式來呈現,久而久之積非成是,讓人以為歷史紀錄片或繪本就應該是動漫風格,但國外明明就不是這樣。動漫的好處是不必考證細節,不必追求真實,只要說是「創意表現」就可以規避許多事情,但我深不以為然而興起自己來做做看的念頭,這就是「歷史場景再現插畫」的源起。

我的背景要做這個工作恰恰十分適合,首先我是船艦海事歷史的研究者,所以是用學術論文的方式在作歷史考證,包括大量的參考文獻與田野調查,而且在這個領域浸瀅超過50年,看的與聽的夠多,許多是親身參與或認識當事者。其次我還學習航海與帆船駕駛,避免一般學者只能靠文獻紙上談兵的缺失。另一方面我的研究一向喜歡求全,鉅細靡遺,從我經營的中國軍艦博物館就可看出。而且還因為職業上是擔任創意工作者,習慣從相對而非絕對的角度去解讀文獻,往往能跳脫成見看到不同的面向。

歷史場景再現插畫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研究方法,因為傳統以文獻為主的研究方法往往忽略許多細節,譬如事件發生的船艦到底長什麼樣子?不同的構造可能直接左右事件的發生。一般學者可以文字描述三言兩語帶過,但我就無法迴避,每一個細節都得考證清楚否則畫不出來,這些考證又開啟了許多子題,產生學術研究上的創新,我覺得這是很有意義的。

當然文獻資料亦有窮盡之時,如果真的不可考這時就需要發揮想像,但不是天馬行空,而是站在專業的基礎上推論。譬如找不到該艘船的資料就找同一時期類似的船隻並以合理的邏輯來推論。當然也有人找碴譬如說如何證明事件當時後面站的是三個男人而不是五個女人,我的立場是除非你能提出具體證據說有五個女人,否則不能排除三個男人的可能,而且事件才是重點而不是拘泥於後面有幾個人,那根本無關宏旨。

接下來說到繪畫,其實相較於資料文獻的研究,繪畫還算是比較容易的,因為往往卡關在資料不足,只要文字內容有定論,畫出來就不算太大的難事。我最初的職業是畫腳本,所以有相當深厚的插畫功力。畫腳本不是純藝術創作,裡面的車船人馬場景都要有所本,並且要在平面上表現出動態的感覺,這深刻影響了我作畫的態度。後來擔任廣告片導演,有數十年現場拍片的經驗,對於光影、空氣、色溫、景深的敏感度與畫面構圖、視角、表演走位等鏡頭語言的經驗讓我有別於一般繪畫者。

台灣習見的動漫風格基本上是先以線條勾勒輪廓再填色的方式繪製,但真實世界的景物是沒有輪廓線的,所以這種畫法永遠不可能呈現真正的歷史場景。這個世界上一切的景物都是立體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才看到它的型體與顏色,當光源的光譜與照射的角度不同時,同樣景物呈現出來的是完全不同的視覺,而且空氣中的介質譬如灰塵、水氣或煙霧都能造成變化,周遭環境的反射是白牆還是海水都會有所不同,所以只能透過光源的安排來產生人物與場景的亮暗面與色彩,這才是我們在真實世界所看到的景象。

既然是繪畫創作,那表示畫中的一切元素包括時間、地理位置、視角、陽光、天候、人物、場景、物件、事件都是可以被安排與選擇的以達到最佳效果。所謂最佳效果除了歷史場景的真實再現,還有藝術美感與心理震撼的進階要求,當然無論怎麼安排都必須有合理性,因為我們是在模擬真實。以視角來說,由於電影攝影向來避免順光而採側光與逆光以求立體層次感,歷史場景再現插畫也是同樣道理,逆光雖然會讓人物主體變暗,但陽光卻在邊緣產生泛光自然形成輪廓,前中背景就可層次分明,而且逆光對於水面與草地都能產生更好的透光效果,不像生活照習用的順光拍攝,全部都亮的結果就是全部都被壓成一個平面。

對於了解電影攝影的人還能讓更強烈的戲劇效果被合理的設計入畫面,譬如我們看古典戰爭油畫天空瑰麗的雲彩效果,那是合理的,因為黑火藥發射造成空氣中有許多煤屑微粒,影響陽光的色溫,就能產生豐富的變化達到藝術的效果,所以我們常常在拍攝現場燒煙,這是我們幹電影的才知道的技法。相反的例子,我看過有人用電腦三維畫甲午海戰,天空是完全乾淨的藍,既不真實也無美感。這是電腦三維的缺點,真實的人生是拼命掃地灰塵還是不斷的來,電腦三維則是你不主動加灰塵畫面就會像外太空一樣真空,而電腦三維做灰塵得要靠particle運算,很困難也不自然,所以還是用畫的比較快。所以您可能發現我的畫天空變化都很豐富,但畫作不是本來就應該如此嗎?

說到電腦,我的作品也是用電腦畫出來的,但與上述的電腦三維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是用2D的工具來作畫,電腦對我只是一支很方便的筆。電腦三維則不同,那是工程的概念,要在三維軟體中建立模型,再用運算方式跑出圖像,太耗時間而且作品僵硬,對於歷史場景再現來說不是很適當的工具。至於我為什麼要用電腦來作畫,因為我的插畫基本上是模擬水彩畫風,而電腦的多層次管理功能非常適合,可以每一層都獨立再來仔細調整,達到最佳效果,相較之下傳統水彩畫法失敗率太高,而且修改不易。由於歷史場景再現插畫常因考證的問題而需要調整,若每次修改都需要重畫那是不大現實的。當然電腦作畫讓許多既有的素材譬如天空、海面、船艦、建築、人物可以重複利用或複製,也增加了作畫的效率。

有人問我這些畫是用什麼軟體做出來的,我知道他的潛台詞是有什麼可以自動轉化產生的工具,在台灣這種思維還蠻普遍的,因為我們的社會一貫的科技掛帥、硬體思維,我只能回答說沒有這種工具,畫還是我自己在畫。也有人會問為什麼要採水彩畫風,那是因為我參考國外許多海事畫作都是水彩風格,譬如David C. Bell或Ian Marshall。水彩的透明層次感很適合表現海洋的水波靈動與海事歷史的浪漫氛圍,但我不能完全照水彩畫粗略塗抹的筆法,因為歷史場景再現還是得看清楚所有元素的細節,那是它存在的原始目的,作者必須克制藝術表現的慾望。

我的插畫不僅再現歷史場景,更企圖再現當事人的心理體驗,譬如有些海難的畫作我會採用更低視角的主觀視線來模擬當事人身陷其中的恐懼感而產生同理心,就能體會他在資訊不充足的狀況下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判斷。如果都是「上帝的視角」,客觀而理性,就無法理解許多歷史事件的荒謬是其來有自的。因此我的畫作可以感覺有故事在裡面,好像看電影一樣,或許因為我是導演出身,習慣用說故事的方式來呈現歷史。我小時候流行一句話∶「假如教室像電影院!」讓教科本變成電影成本太高,不太現實,但我的歷史場景再現插畫可以達成類似功能,可能更容易實現。

歷史場景再現畫作當然要盡量傳達真實,但有一個先決條件,不能真實到像歷史照片一樣而讓人誤會,那就有偽造文物之嫌了,也就是說一定要讓觀眾知道這是畫的。我當然有能力做到如同歷史照片般的真實,我曾根據文獻對於東北海軍「鎮海號」水上飛機母艦的敘述,作了一幅「鎮海艦偽裝商船突襲上海」的圖,在劉寶傑的名嘴節目中被宅神朱學恆如同發現新大陸般拿著圖說這是「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極為罕見的歷史照片,我去函更正他們還不相信。

為了避免鳩葛,我通常開宗明義就表示我的畫不是藝術,所以請不要用純藝術的角度來評價。我的歷史場景再現插畫是為了推廣台灣海洋意識與海事文化教育的目的而存在,所以必須要能大量創作,因為我的企圖心是將台灣近400年的海事歷史以時間軸無縫銜接,這需要好幾千幅,水下文化資產與沉船只是其中的一個領域,所以不可能用傳統的方式慢慢畫而必須採用更有效率的方式。這些畫作除了繪本出版外,還期待能用於博物館展示與教科書的內容,以及做為影視製作的參考。

我的「台灣海事歷史場景再現插畫計劃」雖然看起來工程浩大,但與任何政府標案或補助項目都沒有關係,全是我個人的投入,台灣過去也的確沒有人做過類似的工作,現在我做出來了,社會認不認可無所謂,反正成功不必在我,它存在並且被大家看到就已經有價值了。